Sunday, September 10, 2006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著者序

著者序

  因为坊间出现了好几种《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偷印版, 所以我现在决意在法国印行这种六十法郎的廉价的大众版, 我希望这一来定可满足欧洲大陆读者的要求了。但是,偷印 家们——至少在美国——是猖厥的。真版的第一版书从佛罗 伦斯寄到美国不到一月,在纽约业已有第一版的偷印版出卖 了。这种偷印版与原版第一版,拿来卖给不存疑心的读者。价 钱普通卖十五块金元,而原版的价钱是十元;买者对于这种 欺骗是懵然无知的。
  这种大胆的企图,他人也照样做起来了。有人告诉我,纽 约还出有另一种摹本,而我自己也得到一本样子肮脏的书,用 的是暗晦的橙色布面,绿色的包条,是油秽地影印出来的,里 面还有偷印家家里的小孩子替我签上的假的签字。这种偷印 版,在一九八二年未从纽约出现,后来又传到伦敦,索偷三 十先令。于是我决意在佛罗伦斯印行第二版——两百本。价 钱是一金镑。我原想再等一年以上再出的,但是我不得不发 了出去以反抗那搞肮脏的橙色盗贼。不过发行的数目太少了, 橙色盗贼还是打不倒。
  以后我又得到了一本色调凄凉的偷印本,黑的书皮,长 方的式样,凄凉得象一本圣经或圣歌。这一次,盗贼不但是 质朴的,而后庄严起来了,他的书名页不是一页,而是两页。 每都印了一只美国鹰的小插画,头上绕着六颗星,电光在它 的爪上飞闪,一个桂冠把整个图事环绕了起来,以庆祝他的 最近的文学的劫掠行为。真的,这是一本狰狞的书,它今人 想起脸孔涂黑的船长奇德。对那些正要跳海而死的人读着持 文。为什么那偷印家要用题头去把书形放长,我不知道。结 果是批发这书弄得特别令人泪丧,狰狞地令人生伯。当然,这 本书也是影印出来的,可是签字却遗漏了。我听说这愁惨的 书要卖十块、二十块、三十块甚至五十块金元,那要看书贾 的喜欢和买者的易否受骗。
  这样看来,在美国有三种偷印版是无疑的了。我听说在 还有第四种,也是原版的摹本。但是我既然没有见过,我情 愿不去相信了。
  此外,还有一种欧洲的偷印版,印了一千五百册,是一 个巴黎的书店印出来的,书上注明:“在德国印刷”。是否在 德国印刷可以不用管,无疑的那是印刷的,而不是影印的,因 为原版上有些错字都给改正了。这是很不错的一本书,虽然 没有我签字,却复制得和原本差不多,分别的地方就在它的 书脊上的绿色的黄色丝边。这种版本卖给书贾是一百法郎,而 卖给读者是三百、四百和五百法郎。据说有些狠无廉耻的书 贾,假了我的签字在上面,把这书当作原版出卖。希望这不 是真的。但是这一切都显得商业团体太黑暗了。虽然这儿倒 有些足资慰藉的事。有一部分书贾,却坚决拒绝出卖偷印版, 人情和商业道德不容他干这勾当。有些虽然卖,但是并不怎 么热忱,显然他们都是情愿出卖著者许可的版本的。所以这 种反对偷印家的纯正的感情是可贵的,即令还不足以将他们 的路子打断。
  所有这些偷印版都没有得过我任何形式的许可,我也没 有得过他们半个铜于。虽然纽约的一个良心未死的书贾,却 也寄给了我了些钱,说那是该书在他店里经售后的十分之一 的版税。他的信说:“我知道,这不过是沧海第一滴罢了。”自 然,他是说这只是大海里漏出来的一滴罢了。就这么一滴,已 经是怪可观的一笔小数目,足见偷印家们的那个大海是鼓钦 盛哉了!
  我得到了欧洲偷印家们的一个为时已晚的提议,他们因 为觉得书贾们太倔强了,情愿让我抽出卖和未卖的书的版税, 只要我肯承认他们的版本。我自己想,好罢,在这种包办里, 你不利用他们,他们便要利用你的,——为什么不呢?—— 但是当我到了要实行的时候,我的自尊心却反叛起来了。明 白的、负义的犹大(Judas)总是准备着给你一个亲吻的。但 是要我回他一个亲吻,咳 !……
  因此我决意出了这种法国版,它是从原版影印的,价钱 是六十法郎。英国的发行家们,力劝我出一个删改本,答应 我丰富的报酬,或许是一桷——一个孩子在大海边刑事犯罪 的小桷!——的黄金吧。而且他们坚决要我告诉读者,那么 一来的删改本是一部优美的小说,所有“猥亵”;“淫秽”都 没有了。这样我有点给他们引诱着了,而开始删改。但那是 不可能的!那等于用剪刀裁剪我自己的鼻子。书流血了。
  人们要反对只管反对,我却要表白这部小说是一本纯正 的、健全的、我们今日历需要的书。有些字眼,起初是令人 震惊的,过了一会便毫不可惊了。这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心地 给习惯所腐化了呢?绝不是。那些宇睛不过惊刺我们的睛眼, 但从不惊刺我们的心地。没有心地的人只管震惊去吧,他们 是不算数的。有心地的人自知他们是不震惊,而且事实上他 们从没有震惊过,他们只觉得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重要的地方就在这儿。我们今日的人类,已经进化超于 我们的文化所附带的种种野蛮禁忌以外了。这种事实的认识 是很重要的。
  在十字军时代的人,大概最简单的宇眼对于他们都有一 种姚引的权能,而非我们今日甩能想象的。所谓“猥亵的”字 眼的挑引权能,对于中古时代人人愚昧的、混涵的、暴烈的 天性,一定是很危险的,即使对于今日的天性卑下、迟钝而 进化不全的人,也许还是太强的。但是,真正的教化,却使 我们对于一个字眼只有内心的、想象的反映,而不是肉体的、 暴列的、无理智的反映——那是要破坏社会风化的。从前,人 心太愚或太野了,故一意想到他的肉体和肉体的官能的时候, 便不免为主宰他的肉体的反应所苦。现在却不然了。教化和 文明教我们把字眼与事实,思想与行为或与肉体反应脱离开 来。我们现在知道,行为不一定是跟思想定的。事实上,思 想和行动,字眼和事实,是意识的两种分离的形式。是我们 所过的两种分离的生活。我们确实是需要把这两种东西联合 起来。但是,当我们思想的时候,我们便不能行动;当我们 行动的时候,我们便不能思想。最大的需要,是我们依照思 想嘏行动和依照行动而思想。但是,当我们在思想中的时候, 我们便不能真正行动;当我们在行动的时候,我们便不能真 正思想,思想与行动这两种情境是互相排挤的。可是这两种 情境是得要和谐地相生相承的。
  这本书的真正意义便在这儿。我要世间的男子女于能够 充分地、完备地、纯正地、无理地去思想性的事情。纵令我 们不能如心所欲地作性的行动,但至少让我们有完备无理的 性的思想。所以那些逸话,什么纯洁的少女,洁白得象一张 未染墨的白纸,都是纯粹的胡说,一个少女和一个青年男子, 是性的感情的性的思想的一种苦恼的网,一种沸腾的混乱,只 有时间才能清出头绪的。多年的纯正的性思想,多年的性的 奋斗行为’将使我们终于达到我们所要达到的地方,达到真 正的功德圆满的贞洁,达到完备的终点,那时我们的性行为、 性思想是相谐的,不相左的。
  我毫无意思要所有的女子都去追求她们的守猎人做情 人。我毫无意思要她们去追逐任何人。我们今日有许多男人 和女人,都觉得过着与性爱隔绝的纯洁的生活,而同时更充‘ 分地去明白和了解性爱是最幸福的。在我们现在的时代,与 其行动,不如了解。我们的过去,行动太多了——尤其是性 爱的行动,厌烦地做来做去都是那一套,没有相当的思想,没 有相当的了解。现在、我们所在努力的是性爱的了解。在今 日,、性爱的充分的觉悟的了解,是比行动更重要的。在蒙昧 了千百年以后的精神,现在要求认识,充分地认识了。肉体 实在是太被人忽视了。
  现在的人在实行性爱的时候,他们大半的时间只觉得那 是照例的行为。他们所以做,是因为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任 务。而实际上,却只有精神在兴奋,肉体是要等人去挑拔才 行的。原来是因为我们的祖先们,一向在实行性爱的时候就 没有过思想和了解,到了现在,这行为便渐渐变为机械的、麻 木的、令人泪丧的了,只有一种新鲜的内心的了解,才能使 原来的鲜艳恢复。
  在性爱中,精神是落后的,真实在所有肉体的行为中,精 神都是落后的。我们的性爱思想,葡伏地爬行在一种黑暗中, 一种秘密的惊恐中,这惊恐是我们的粗野的、未开化的祖先 们所遗传下来的。只有在这一点上,性爱的肉体的这一点上, 我们的精神是没有进化的。我们现在得要迎头赶上去,使肉 体的感觉的意识,和这感觉本身和谐起来,使行为意识和行 为本身和谐起来。这便要对于性爱有适当的尊敬,对于肉体 的奇异的经验有相当的敬畏;这便要能够自由运用所谓猥亵 的字眼,因为这些字眼是精神对于肉体所有意识的自然的一 部分。猥亵之所以来,是因为精神蔑视和惧怕肉体,而肉体 憎恨和反抗精神。
  派克大佐的事件,便足以使人们醒悟了。派克大佐原是 一个假扮男装的女子,这位“大佐”娶了一位女子,和她度 了五年“炕责的幸福生活”。可怜的妻室在这五年中,自以为 和普通人一样,快乐地嫁了一个真丈夫。等最终发觉的时候, 这个可怜的妇人的残酷的惭愧是难于想象的。这种情境是怪 异的。可是我们今日却有成千成万的女子,也许受着同样的 欺骗而在五里雾中继续生活下去。为什么?因为她们毫无所 知,因为她们完全不能有性爱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她们是 傻驱儿。这本书最好是拿给所有十七岁的少女们看看。
  还有一位可敬的校长兼牧师的事件,也是一样可以令人 醒悟的。他过了多年的无疆的神圣与道德的生涯后,在六十 五岁的时候,缍因为强奸幼女而现身法庭。这事正发生在内 政部长——他自己也上了年纪了——大声疾呼地要求而且勒 令对于所有性爱事件皆应谨守缄默的时候。难道那另一位可 敬的年高德盛的先生的经验,毫不使他考虑一下么?
  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精神对于肉体和肉体的权能,有一 种渊源古远的潜伏着的恐惧。在这一点上,我们得把精神解 放出来,开化起来。精神对于肉体的恐怖,使无数的人癫狂。 一个伟大如斯威夫特(Swift)的精神之所以昏乱,这种原因 至少可以拿来解释一部分。在他写给他的情妇赛利亚,赛利 亚,赛利亚拉屎了”,足见精神恐怖的时候,对于一个大智者 能有怎样的影响了。大智如斯威夫特,竟不知其自陷于多么 可笑的情境。当然,赛利亚是要拉屎的。谁又不呢?如果她 不的话,那就糟了。多么荒唐。想想这可怜的赛利亚吧,她 的“情人”竟把她的自然官能说得使她感觉屈辱!这是怪异 的。这一节都是因为禁用的字眼。和精神对于肉体与性有这 的意识不够启发的缘敬。
  一边,卫道家的“哼!哼!”产生着性爱的愚人;一边我 们却有无因的聪明的摩登青年,“哼!哼!。哼不着他们。“笑 骂由之”。一边大有人惧怕着肉体,而否认肉体的存在;一边, 进步的青年们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把肉体当一种玩具看等待, 这玩具虽有点儿讨厌,但是在它没有把你放弃以前,你却可 以得到点乐趣。这些青年哪里管什么性爱不性爱,他们只当 作一种酒喝,而且拿来做嘲笑老年人的话柄。这些青年是进 步的,高傲的,一本象《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书,他们是 满不放在眼里的。他们觉得这书太简单、太平凡了。他们觉 得些坏字眼是家常便饭,那种爱情的姿态是老式的。这什么 大惊小怪?把爱情当一杯酒喝算了』他们说:“这书只是表示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的心情罢了。”但是,也许一个对性爱还有 点自然的敬畏与适当的惧伯的十四岁的男孩的心情,比之拿 爱情当酒喝的青年们的心情还要健全呢‘这些青年,只知目 空一切,他们的精神无所事事,只知玩着生活的玩具,尤其 是性爱的玩具,而在这种游戏中,便失掉了他们的精神!
  因此,在这般卫道的老顽固们中间(他们上了年纪后。大 概也要犯强奸罪的),在这般摩登青年中间,他们说:“我们 什么都可以干,如果我们能思想某事便可干某事。”所以,在 这般心地肮脏,追逐肮脏东西的下流野蛮的人们中间,这本 书是没有什么活动余地的,但是我要对所有这般人说:“困守 着你们的腐败吧——如果你们喜欢这种腐败;固守着你们的 卫道主义的腐败吧,固守你们时髦的放荡曲腐败吧,固守着 你们的肮脏心地的腐败吧,至于我,我是忠于我的书和我的 态度的:如果精神与肉体不能谐和,如果他们没有自然的平 衡和自然的相互的尊敬,生命是难堪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劳伦斯序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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